一文：我的他乡，《生命中的他乡》

读冯知明《云梦泽》——作者：一文

　　一)云梦泽巧遇云梦村

(云梦泽巧遇云梦村云梦书院)

　　我是在上海参加完一次商业活动后回湘西腹地的老家——云梦村的火车上开始看冯知明45万字的长篇小说《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二十多年前，包括弟弟妹妹在一起的一大家子都离开老家随我去了他乡北京，他乡成了我们生活和工作的中心。父母也离开他们不舍的故乡，跟随我们去了他乡。父亲的骨灰已经留在他乡的墓园，母亲还没有失去记忆的时候常常跟我们念叨：“我不想像你爸爸把老骨头丢在他乡!”

　　如今母亲已经年近九十，点亮她生命之火的煤油在一滴滴枯竭，记忆也几乎完全丧失，病毒还在吞食着她的机体。上个月，我们全家兵分三路，妹妹和保姆陪着母亲在天上飞，弟弟和我开车在地上奔，还有我太太已经提前几天回老家布置好，然后到机场迎接。就这样天上和陆地相呼应，把母亲送回了这个叫云梦村的故乡。从此，云梦村成了我的中心，有要事必须出行，就从云梦村开车一个多小时到怀化，从那里奔往北京、上海、深圳和世界，大部分时间守在故乡的母亲身边。

　　“他乡”这个词对我有种神奇的魔力，这是《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这个书名与我的眼缘。除了眼缘，还有口缘。从口中呼出的名字，冯知明笔下的“他乡”称云梦泽，我的故乡叫云梦村。

　　除了口缘，还有机缘。上海去湖南的火车上，一位穿着列车员制服的男士，操着怀化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正在推销基于“德国技术”的智能老视眼镜，说是能自动变焦，而且便宜，四十块钱可以买两副。他很善于挑起气氛，对我隔壁的乘客说：“你长得好像费翔哟，真像!”。车厢里冒出了一阵笑声。此时我正看《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的开篇，李如寄随单位考察团在巴黎体验红磨坊的“水性”。

　　列车售货员夸完“费翔”，卖了几付眼镜，转身去到下一节车厢。我用钦佩的眼光回视了一眼他的背影。目光回到小说上时，正好看到“工会主席温柔地挽了一下他的臂膀：‘真有点小费翔的模样，来一张。’”

　　哈，这么巧!他刚挑逗了座位上的“费翔”，我就看到书中的“费翔”，这不就是机缘巧合嘛!那位“费翔”背靠着座位隔板，我看不见他的模样。这一巧合激起了我的兴趣，特意起身走过去看看，竟不是男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女士，脸的轮廓确实像老年的费翔!

　　二)真实与荒诞，现实与神话，过去与现在，显示作者的匠心独具

(过去水乡的情景，现在成了江汉平原)

　　工会主席温柔地挽着的这位长着费翔般混血儿脸庞的李如寄，是小说主人公“老洋人”李来恩的大儿子，也是整部小说的主线。作者通过他将老洋人、老洋人的父亲李屠户和疑似老洋人亲生父亲的穆勒在“他乡”云梦泽的生活连接起来，勾勒出一幅横跨三代人和三个时代的风起云涌的史诗般的画卷。

　　画卷以李如寄随领导出访欧洲开始，在主要人物李来恩(老洋人)、三娘(老洋人母亲、李如寄奶奶)、德国传教士穆勒的命运推动下，在“他乡”徐徐展开。

　　解放之初，李如寄的奶奶三娘从云梦泽芦苇荡的土匪窝走出来，不久在良湾李家台的屠户世家里生下了一个长黄头发的怪胎，是为李如寄的父亲老洋人李来恩。李如寄的爷爷李屠户因报仇杀人，遁入芦苇荡落草为寇，当了匪首。奶奶是一位教书匠的遗孤，十几岁就被养母张媒婆卖给榨坊主做小，因不忍榨坊主大老婆的欺凌，投奔李屠户而来，做了压寨夫人。

　　为了解决好上万匪徒的饮食起居，三娘不顾匪首丈夫的反对，毅然将她曾经为其“掌灯”的德国传教士穆勒绑架，索要八万银圆。穆勒却因祸得福，不但将芦苇荡变成他理想的传教场所，将匪徒变成信众，还赢得了三娘的芳心。

　　解放军大军压境之时，李屠户骑着他的地龙不知去向，穆勒神秘死亡。长着黄头发白皮肤的老洋人到底是洋人的后人还是白化病的产物，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坊间关于老洋人身世的传闻始终在云梦泽的空气中游荡。

　　李屠户、三娘、穆勒的多舛命运，爱恨情仇；老洋人、其妈(老洋人发妻)、尹志红(老洋人后妻)、梁教授(日军遗孤、李如寄的老丈人)等人的感情纠葛，人生祸福；李如寄、李如皋(李如寄弟弟)、李如鹤(李如寄妹妹)、梁一真(李如寄妻子)在改革开放年代的事业和爱情。三代人，三个时代，上下百年，恢弘的画卷，不朽的篇章。

　　小说中，李如寄和弟弟、妹妹的描写基本是写实的，对父亲“老洋人”的描写则由实转虚，出场没多久就在寻找疑似生父穆勒痕迹的一次旅行中飞机失事而亡，他的故事只能靠转述和猜测。对爷爷这个芦苇荡里打家劫舍的草莽英雄和疑似爷爷穆勒及奶奶“三娘”的描写则只能依据传说了，到死也没搞明白父亲“老洋人”是不是穆勒和“三娘”的私生子。

　　小说并非按照时间由近及远、由实向虚，而是在多个界面穿越和切换，真实与荒诞，现实与神话，过去与现在。作者在结构上做了精巧的安排，界面的频繁切换并没有造成阅读的混乱感。对于匪首爷爷李屠户骑在蛟龙身上腾空而起这样的情节，作者还不接受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说法。在他看来，无论爷爷升天入地的蛟龙还是奶奶在湖面上日行千里的飞飞板，或是冯老爹的轻功和神婆的穿行于阴阳两界，既不魔幻，也不神秘，更不荒诞，那些都是真实的存在，就像在一个圣徒眼里，上帝就是山川与河流一样的真实。他说：“如果你从小在这里长大，你就会知晓，我写的一切在故乡人看来，都是真实存在的。不管时日如何变化，关于神、鬼、怪也是真实存在的。我们老家是活出了自然的味道，而非完全人的味道。”字里行间，我可以实实在在感觉到冯知明对云梦泽那种圣徒般的虔诚。

　　三)众多人物粉墨登场，惊骇葬礼写了五万多字

(在民风民俗的叙述和渲染上不惜笔墨，做到极致)

　　作者的虔诚在“老洋人”的葬礼的描写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我读过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近二十万字的小说全部在写本德伦为遵守对妻子的承诺，率领全家将妻子的遗体运回家乡安葬的艰难旅程；也读过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五十万字的小说不过是借用了葬礼之名去叙述三代穆斯林人的悲欢离合，真正写葬礼的文字并不多。而冯知明，你猜猜，他花了多少篇幅写一场葬礼?五十多页，近五万字!这应该是文学史上葬礼描写的吉尼斯了!

　　“老洋人”生前第一重要或者说唯一的使命就是搞清楚自己是不是穆勒的亲生儿子，搞清楚自己的故乡是不是在德国。这个使命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笃信基督的后妻和深信老祖宗留下的丧葬习俗的前妻之间爆发一场“抢尸”大战，众多人物悉数登场，明争暗斗中各自展示自己的个性。众多人物汇聚在一起时人物个性的冲突，都是极难把控的，作者却能收放自如。这一场冲突的跌宕起伏、人物个性和心理的鲜明特异、故事情节的细密精益，阅读体验犹如当初读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抢尸”大戏以前妻后妻各分得一半骨灰而和平落幕，之后，前妻率领浩浩荡荡的抢尸队伍载着一半骨灰回到老家，并在老家举行葬礼。我数了一下，从“抢尸”到葬礼结束，作者大约花了五万字来描写家乡的丧葬习俗。

　　作者对家乡习俗的虔诚恍惚一股洪流，把情景之外的读者卷进去，进入云梦泽腹地的生活图景，成为其民俗世界的一部分。好不容易从中拔出来的我就想，作者花费那么多笔墨来描写丧葬习俗，对整篇小说有什么意义?

　　看完全书才明白，这场葬礼其实是作者为整部史诗设计的一个引子。 首先，在这场葬礼中，小说的大部分人物纷纷登场亮相，显露各自的性格特征，为后续人物命运的演进做了铺垫；其次，将贯穿全书的不同文化和宗教信仰的冲突，预先演示了一把；三，民风民俗是这个故事发生的人文环境，也是人物生活的现实场景，云梦古泽的风情，时代变迁的影子，都在民风民俗的描写中得以展现，丧葬风俗乃是构成民风民俗的核心内容。

　　最后一点，这个故事的核心人物是老洋人，表面是写他的死，实际是再现他的一生。老洋人的死，激活了李如寄追寻自己和父亲身世真相的激情和使命感。正如唐君毅在他的《人生的体验》一书中所说，人们总是高看精神而低看肉体。人活着的时候，他是精神和肉体的混合物，而作为肉身，必然有各种让人低看的毛病，就像老洋人被自己的儿子看成“是拆白说谎的一把好手”，是抛妻弃子、为人不齿之人。他死了，这些毛病都随着他肉体的消失而消失，剩下只有那股追寻真相不屈不挠的精神。正是这股精神让李如寄从父亲那里接过接力棒继续追寻真相，并在他的追寻中一页页翻开历史的画卷，展现着众多人物在不同时代的命运。

　　冯知明确实在民风民俗和本土文化的叙述和渲染上不惜笔墨，可以说做到了极致。有人因此把《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誉为地域文学的扛鼎之作。其实我不太同意“地域文学”一说，很多经典作品都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或者把话说得更大一点，没有地域就没有文学。狄更斯的地域是伦敦，乔伊斯的地域是都柏林，莫言的地域是高密，阎连科的地域是耙耧山。狄更斯离开了伦敦就没有《雾都孤儿》和狄更斯，乔伊斯离开了都柏林就没有《尤利西斯》和乔伊斯，莫言离开了高密就没有《蛙》和莫言，阎连科离开了耙耧山就没有《受活》和阎连科。当然，冯知明也离不开生于兹长于兹的云梦泽，离开了就没有《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就没有冯知明。

　　四)我的他乡，《生命中的他乡》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故乡，只有远走他乡)

　　故乡，人人都能发出无尽的感慨，也是文学反反复复的题材。他乡，很多人都在他乡，但感觉不到他乡的存在。他乡只是故乡的反衬，人在他乡，越发思念故乡。

　　读着冯知明的《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我蓦然发现自己的故乡只是儿时的影子，渐渐模糊，渐渐远去。承载我人生的其实是他乡。

　　我一岁，村里一个青年在扛木头时被压死，大队要求我父亲承担死者家属的赡养。我两岁，母亲给我生下一个妹妹，加上死者留下的母亲和妹妹，我的父母靠村里出工的收入再也无法支撑六口人的肚子。

　　我三岁，父亲用箩筐挑着我和妹妹，母亲背着简单的生活用具，一家四口爬上村子背后的大山，翻山越岭，最后落脚在家乡的最高峰梦云山脚下一间孤独而破烂的屋子里，在那里用山前屋后的红薯和芋头养活了我、妹妹和后来在那里出生的弟弟。

　　我七八岁，跟随母亲在森林里采摘钩藤、木姜子、黄精等草药，听着母亲一遍遍唠叨：“要读书呀，到山外去，越远越好!弟弟妹妹是你的翅膀，你要带着他们一起飞呀，飞得越远越好!”

　　读书，我读呀读，从梦云山读到芷江，从芷江读到武汉，从武汉读到北京。当我拿到加拿大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全额奖学金，准备远赴重洋时，我想到了梦云山下的弟弟妹妹。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我带不走他们呀!我放弃了留学，放弃了部队做将军的机会和政府做部长的可能，毅然下海，除了自己经商的内心冲动，母亲的嘱托也时时在耳边回响。

　　我把弟弟妹妹带到武汉，在武汉创立第一家公司。两年后又带他们去北京，在北京扎下根来。在这里，我艰难起步，曾经身无分文，车坏在二环上，竟没有钱修；也曾经叱咤风云，领行业之先；又曾被人骗走了几乎所有财产，片瓦不留；还曾被人绑架，圄于京郊荒野58天，每夜在坟地里仰望惨淡的星星和月亮。

　　老洋人生在他乡，带着寻找故乡的使命，终然将生命留在了路上。我是生在故乡，背负着将家族带离大山和贫穷的沉重使命，踏上奔往他乡的路途。在他乡挣扎、沉浮三十年，弟弟、妹妹、堂弟、表弟、族兄族弟，几十口子都落脚北京，自己却已经伤痕累累，两鬓斑白，面对故乡，仍觉是他乡之客。

　　《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最触动我的其实是老洋人那种一定要搞清楚自己血脉源头的使命感，只有强烈的使命感才能让人放弃眼前珍贵的东西奔向远方，甚至是生命。他的远方是故乡，我的远方是他乡。他放弃了生命，为了找到故乡；我放弃了个人的前途和理想，为了把家族带到他乡!

　　五)好的作品，只能咀嚼，不能言说

(故乡、他乡是人生一本读不完的大书)

　　语言文字，在纯文学作品里是最重要的内涵，在其它书面形式的作品，如新闻、学术著作，文字只是信息载体，是符号，甚至在武侠小说、侦探小说等通俗文学里，文字也不是第一位的，离奇曲折的情节最重要。纯文学作品首先是语言文字的艺术，一个纯文学作家有别于他人最重要、最容易识别的特征就是他独特的语言文字。有位华人作家的小说基本没有情节，但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里明确说就是授予他杰出的语言文字艺术。

　　冯知明在武侠小说和通俗文文学界的名头很大，他参与创办的《武侠》杂志、《奇幻》杂志和《故事》杂志，陪伴着千万70后、80后、90后成长；多次主持几十所大学的学者参加的武侠文学年度研讨会，坐而论道，长期掌控武侠文学的话语权。可以说他是一个带有通俗文学符号的作家，但他的《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杰出的语言文字艺术就定义了这部作品的纯文学身份。简洁，明快，方言的炉火纯青的运用，这是把冯知明与其他作家区别开来的符号。不仅是《云梦泽》，他的另一部作品《四十岁的一对指甲》也有同样的语言风格。

　　冯知明的《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之所以可读，之所以震撼，之所以释卷后还能回味如缕，就在于他用他独特的语言文字，把云梦泽腹地的生生世世和生生死死、爱恨情仇和婚葬嫁娶写到骨灰级的深刻和细腻，写得荡气回肠。把芦苇荡里的蛟龙飞蟒和魑魅魍魉写成了真实的存在。

　　除了语言文字，杰出的文学作品还要能让读者在故事情节、人物命运的演进中体味出哲学的味道。哲学的味道是什么?是人生的归宿和终极意义。故乡和他乡，故乡是人生的原点，也是归宿，这个味道已经有了无数的演绎。冯知明的杰出，就在于他通过老洋人的命运，把他乡也演绎成了人生的原点和归宿。他唤醒了像我这样把大部分生命托付给他乡、又一直在他乡追寻故乡的人，其实，他乡就是故乡!

　　故乡的味道，他乡的艰辛，往往只能咀嚼，不能言说；好的作品，纯文学的作品，往往也只能咀嚼，不能言说。我却非要在这里言说，说了半天，自己也不知所云。

2023年7月10日 于雪峰山腹地巫水河畔云梦书院

　　作者简介：一文，兼有英国语言文学文学学士、工商管理硕士、工学博士学位。下海创业之前，曾执中学教鞭、入伍空军、就职政府。创立和经营23家企业，参股十多家，涉及工程、矿业、地产、生物医药、新材料、人工智能、医疗设备、教育等行业。既获巨大成功，曾为行业翘楚，又因信赖朋友，被骗负债，夙遭绑架，困于北京荒郊某坟场58天。月夜漫步于冢冢坟墓之间，回味商海沉浮，参悟人生，领略人性。出版译作《岁月流沙》，博士论文《中国矿业海外绿色投融资评价研究》，在公众号“容忍与自由”发表诗歌、散文、书评多篇。现为一知名国际风险投资基金全球合伙人兼大中华区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