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他乡说吾乡，谁是我的故乡?

读冯知明《云梦泽》——作者：南荣

(《云梦泽》人物和事件描述具有二次元的场景感)

　　1.宫崎骏先生的他乡情结

　　2019年《千与千寻》重映，获得了暴走的票房，令人瞠目的战绩。现实情况却是，放映厅中小孩乱窜，吱哇乱叫。

　　这是给孩子看的动画片吗?显然是。

　　小孩都爱看吗?显然不。

　　大部分少儿看不懂《千与千寻》的内涵，只凑个热闹，甚或不耐烦，撒泼打滚闹着离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全是牵着、抱着娃的爹妈——在大城市打拼多年的八九零后，他们在千寻、白龙和无脸男身上，捕捉到了时光中的童年，啜到了离乡之苦。

　　宫崎骏有个刻骨情结，他的大部分动画作品，都含着背井离乡、寻找家园的元素，这与他幼年时期为避战祸，随父母迁往他乡有关，而他最终又凭着创作天赋，离开了原本是他乡的第二故乡，回到了已然陌生的故乡东京，然而他的作品中，却随处可见宇都宫市和鹿沼的风景。

　　《千与千寻》中千寻一家误入神灵之城，《龙猫》的兄妹俩迷失在森林，《悬崖上的金鱼姬》中金鱼公主波妞贪玩离开大海，遇到宗介，《哈尔的移动城堡》中苏菲逃出家进入魔法城堡，《天空之城》中希达和巴鲁寻找拉普达城，《风之谷》在世界末日家园尽毁后，寻找新的家园。《幽灵公主》中的阿西达卡为了化解邪神诅咒，被迫离开村庄，《魔法宅急便》中少女琪琪离开家乡，到沿海城市送快递。

　　宫崎骏长子宫崎吾朗，致敬父亲做了部《地海战记》，叛逆王子亚刃弑父后离家出走，成为屠龙少年，拯救世界。这不像个，倒像是在挑衅父权，但终究也是玩“离家梗”。宫崎骏内心大骂逆子，却也冷着脸捧场，看到父子传承的他乡情结，大抵百味杂陈。

　　宫崎骏的作品大都经典。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它写昨天的事，在今天有人爱看，明天还有人爱看，一百年一千年后，依然有人爱看——真金不怕火，它打动的是人心。

　　2.《云梦泽》文字犹如动画片

　　冯知明先生的《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总有种在看《千与千寻》的错觉。立足于相同的超现实主义写法，他的文古灵精怪，却又能落地生根，画面感极强，掩卷后，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幕幕幻梦：霹雷闪电中，不畏生死，勇闯天庭的条条龙魂；踏着飞飞板轻盈水上漂的俊俏姑娘，笑吟吟穿梭在芦苇荡，和水猫比快；金发碧眼洋和尚，穿着粗布衣裤，提着鱼篓，和渔民们谈笑风生间，手脚麻利地打鱼行船。

　　《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一文从民国到近现代，再到现如今，一百多年的时间跨度，却蕴含着纵览千年的龙事传承。从德国展开故事，再辗转到江城，盘桓在云梦泽，又转回大城市，最终落脚异域，如同文中真龙，可升高天入深潭，上穷碧落，下达九幽，四维八面，无孔不入。在大跨度时空线上的诸般人物，跃然纸上，红男绿女，鹤发童颜，每个人，都有其所奔赴的他乡，和回不去的故土。

　　3.各色人等的《云梦泽》之念

(向往云梦泽响马的女孩，受尽凌辱带着水猫出走芦苇荡)

　　人若窝在老家，就只有眼前的苟且，诗和远方才是终极归宿。但本书的主角之一老洋人，青年时代如孙猴子，在特殊运动中大闹天宫一番，此后又像沙僧般埋头挑担，一步步走向远方他乡。他曾憎恨自己的与众不同，却又曾得益于此，身世于他，是个亦幻亦真的迷梦，却最终梦断在解谜之路上。他将故乡作他乡，却认他乡为故乡，荒谬而悲凉。

　　老洋人是这部书的“核”，他的寻根之路，辐射到周边，如同太虚中的神瑛侍者，引得一群仙子纷纷随之入世。这些身边人物的传奇经历，也道出了他们的故乡与他乡。

　　三娘是老洋人的老娘，一个小镇上的孤儿丫头，成为云梦泽女匪首之路上，她着实走了一段八十一难般的历劫路，被骗，被作践，精神摧残，美梦破灭，命运却始终没办法揉碎这娇小女子的筋骨，一旦有爱的滋养，她便扬起枝条，成为枝头怒放的鲜花。她的信念来自水，传说父亲是水龙，她便自认是龙女，离开榨坊闯入云梦泽，如同龙归九渊，荣归故里。

　　盘得头是老洋人的靠山，相当于半个爹。这位潜伏在水帮的老党员，老战士，浸润了水泽湖浪，胸中自有波澜，彪悍更胜江湖客，却也被精神运动整得险些精神失常。在朝在野不过一念之间，故乡他乡最终汇聚在新堰闸，化作一支烟，一缕日光。

　　其妈是老洋人的老婆，一个大水冲来的女子，她的记忆只剩一个“綦”姓，这姓氏相当罕见，拉拉扯扯也能攀攀上古的皇亲国戚，其妈咬着槽牙偏不买账，她一不认姓，二不寻亲，三不谈家乡，只爱良湾的水洼、泥地、篱笆墙，侍弄满院子鸡飞狗跳，盆满钵满地收藏宝贝腌菜，在云梦泽深深扎下根。

　　尹志红是老洋人倾心所爱之人，一个自小随父母背井离乡的姑娘，为了年少时的意难平，咬起牙踩着刀尖起舞，吃了百般苦楚，趟出血路杀回故城，乘风破浪事业爱情双丰收，却在痛失爱人后，顿悟漂泊才是常态。

　　李如寄是老洋人的儿子，也是本书的线索主角。从小镇出来的学霸，一个有理由骄傲的小镇做题家，却在一开篇就备受戏弄与羞辱的草根青年。无论在何处，他都显得相当疏离，既不喜出生之地的故乡，也对老洋人寻找的故乡不屑一顾，对他来说，温馨的小家，朝夕相守的人儿，才是他温暖的归宿。

　　梁教授是老洋人的盟友，一个有着坎坷身世的老学究，故乡是他心中最深的隐痛。他痛恨那段经历，却在不经意间，流露着点点滴滴的思归之念，这思念是送女儿去留学的盘算，是对远在重洋彼岸亲人的怨念，是他对老洋人寻亲的全力支持。

　　4.人在情感上，有三个关键“他乡”

(家人隔空欢度佳节，体味千里共婵娟的无奈)

　　2020年起，中国大陆经历了不平凡的三年。很多人三载未能返乡，往年春运爆满、黄牛横行的火车站，归客寥若晨星。被封控在他乡的人们，只好对着手机屏幕，和远在天边的家人隔空欢度佳节，体味千里共婵娟的无奈。困居他乡的他们却并不绝望，家乡就在那里，家人还在就有家，就有心安的所在，而无论家乡他乡，家人在哪哪就是家。

　　《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中，能让三娘心安的是她的爱子。为了小洋人，她可以卸去武装，散尽千金，收起野心，敛去羽翼，只做个乡间墙角下晒太阳的老妇，孩子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是她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

　　能让其妈心安的，是她辛苦养大的三个子女，即使各有倔强，却是她生死相依的真正亲人，是她的魂牵梦绕。

　　能让尹志红心安的，是老洋人的温暖情义，是他春风化雨般无声的体贴和支持。

　　能让梁教授心安的，是女儿的陪伴，是他求知若渴的学生们，是老洋人对他的信任。

　　能让李如寄心安的，是真儿的理解与接纳，体谅与宽容。

　　能让盘老爹心安的，是新堰闸下，如水猫般在河中嬉闹成长的娃儿们。

　　人在情感上，有三个关键“他乡”，离开母体，组建新家庭和面对死亡，每一次，都是告别依恋中的心理故土，奔赴灵魂上的异乡。《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中，钩出了深植于内心的、从不曾离弃我们的心灵家园，它是个钩子，如母亲怀抱般，钩着我们渴求温暖守护的魂，并在命运之途上相似的情境中，回应我们内心的呼唤。

　　原来这世间真正能让人心安的，不是某个地方，而是某些人，某段关系，曾经或正在给人带来的温暖感动。即使那人泯灭了，消散了，不存于世了，所留下的安稳，依旧暖在心间，安抚我们与生俱来的孤寂与惶惑。

　　5.《云梦泽》中浓厚的云梦水乡乡音

　　《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中，方言土语极俏皮，乡音是故乡对在他乡的游子的土味情话，最是令人心荡神驰。即使身在异乡，大老远听到一句亲切乡音，免不了驻足街头，在陌生的人群中，探头探脑，搜寻那个来自家乡的人。《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中浓厚的云梦水乡乡音，让人咀嚼着，如同身临其境，仿佛便落足在那方天地，呼吸间尽是湖泽味道。

　　《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中的语言精彩纷呈，既可以美轮美奂地做云梦水乡仙境般的构图，也可勾勒出场开轩面场圃般的日常场景，或是大气磅礴飞龙升天的情境，抑或少女被恶毒之人残害的阴暗时刻，每一时代的场景都极其贴合，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时而细腻若云纱绕指，时而粗犷豁达，如江湖豪客载酒行刀，酣畅淋漓，有时跳脱诙谐，有时热血悲壮，跌宕落拓，文似看山。

　　6.《云梦泽》男角缺陷，女主的出类拔萃

(云梦泽中之所以有三娘这等人物，皆因为她们生来就有股狠劲)

　　《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也有着非常吸引人的超现实主义部分，比如龙的传说，道家仙法，巫蛊之术，甚至于西教神迹，不置褒贬，均是一景，文化包容性极强，可见作者襟怀。

　　冯知明先生笔下的男人有才华，有胆识，有谋略，有志向，但却都有着严重的性格缺陷，大都瞻前顾后，温暾踯躅，果断执着的时候并不长久。他们单纯，感情细腻，却勇气不足。即使是御龙而行的李屠户，在时代形势变化剧烈时，最终也选择离开帮众，潜龙勿用走为上，而非直面与斡旋。盘得头也算一表人物，残年却独自守在闸口，寂寥终老。李如皋得时得势，在地方行风布雨，可他也有软肋，有极其脆弱的一面，听不得别人谈及身世，骨子里深深自卑，始终对老爹心存芥蒂。

　　相比之下，女子们却都有很强的心劲儿，三娘、兰巫婆、其妈、尹志红，梁一真，各有各的出类拔萃，即使是反派女麻姑，读起来也自有一番嚼劲儿。

　　三娘是个非常复杂的人，“三娘”这名字也相当典型，不由想起蒙古女王三娘子的杀伐果决，唐传奇中板桥三娘子狡黠柔媚，《水浒传》的扈三娘豪爽狠厉。三娘既飒且妖，彪悍而妩媚，心中有钢，又天然灵动。所以称“三娘”，有种“三生万物”的味道，集合了众多女性为人们喜爱倾慕的性情于一身。

　　兰巫婆，是本书中最玄奥的存在。冯知明先生的很多作品中，都有巫的身影。巫无善无恶，脚踏阴阳两界，立足人神之间，她代表了神性的平衡，却又非高高在上，她可以与昊天神明对话，也可以与猫猫狗狗小精怪们沟通，以广阔的包容度，接纳无处不在的神性元素，却又自然而然，顺时顺势，随遇而安，被捧上高处时不倨傲，依旧襄助水帮，兼顾弱小，被批斗践踏也能佯装死灰槁木，留得一息尚存，终究复苏，颇符合道家善利万物而不争，知白守黑的道道儿。

　　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麻姑，细思量也是个可怜之人。既丑且强横，是女子最大的不幸。她自然知道，父亲去后，世上再无人爱她护她，所有人都憎恶她，嘲笑她，甚至于她的亲哥哥，都躲她远远地。因此，她内心的不安，需要强权来填满。她要别人惧她，掌控玩弄他人，才能让心中平衡。恶人之所以为恶，因他们始终颠沛在命运的他乡，找不到灵魂的归宿，由此恐惧导致攻击，对世界充满恶感与敌意，这敌意又反噬回去，终将吞没他们原本不多的希望。

　　《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中的人物丰满而立体，仿佛迎面走来，便可立刻认得出，随意打招呼，如同相识多年的故交老友，这是作者笔力老到之处。

　　7.《云梦泽》涉及千年历史，写足三个时代

　　此外，不同的代际和文化层次的人，都能在《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中找到自身可观的一面，《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的各类元素琳琅满目，足见作者阅历丰沛。在历史观上，不仅涉及了上到战国，下到今朝，绵延晚清、民国、抗战、内战、建国、土改、特殊十年、改革开放各时代，如同一幅幅浮世绘，均能恰如其分地体现其时代的韵味，以及每个时代光影下，离开故乡、为了生存拼命的人们，在他乡鲜活的生存状态，读着文中的每一个时代，仿佛就置身于其时其境，随着作者和书中人物，一起做时空的异乡客，进行精神上的旅行。

　　中国人安土重迁，可华夏煌煌五千年，天下大势分多和少，三五不时地玩一把天下大乱，游民如丧家离乱之魂，故土变得遥不可及，从六国乱战到五胡入华，从安史之乱到靖康之变，每次战争与政变，都带来朝野倾覆，游民四散，从洪洞大槐树到闯关东、走西口，十四年抗战中北民南逃，南民西进，再到新中国成立前后南征北战，上山下乡大串联，国人不是身在他乡，就是在去他乡的路上。

　　8.《云梦泽》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终其一生，都在他乡的旅途中)

　　故乡与他乡有严格区别吗?民族迁徙、融合、同化，每一个华夏子孙的血，都很难纯为某一族，大家都是混血儿。即使到今天，从各个地区奔往北上广深的人们，居住几十年后，他们的他乡北上广深，又成了下一代的故乡，若下一代又奔赴其他城市，居住几十年后，他们的他乡，再次变为后代的故乡，而他们的故乡，又变成了后代的他乡，绕来绕去就很玄学，颇有种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滋味。

　　《闯关东》中有一首《家园》之歌，道尽了他乡行者的苦难：我只有未来没有从前，期盼在天边，那里命运会改变，家园好像永远征途漫漫，只有倒下才是终点，千山万水走过，只为一片自由的天地，自由的家园。

　　老洋人、三娘、尹志红等等《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中的人，何尝不是为了奔赴自由的家园，游走在命运的他乡中，却在他乡找到了心中的故乡，心上之人。自由的家园，于三娘是湖中匪帮，于老洋人是能够认同他真实身份的远方异国，于尹志红，是摸爬滚打也要扎根的城市。即使是洋和尚穆勒，也在他乡中找到了信仰的家园，将他的信念，植根在渔民和湖匪的心间，他所追求的对他人的救赎，建立了真诚纯粹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对他自身的救赎与心灵的归宿。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生忽如寄，飘如陌上尘。人终其一生，都在他乡的旅途中，寻找返乡之路。斯科特.派克在《少有人走的路》中，开篇就很丧：“人生苦难重重。”《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中劫后余生的人，都接纳了这重重苦难，最终领悟了无论身在何处，只有家园才最让人安心，而每个人的家园，便在心中。

　　唐朝那个初到京城籍籍无名的诗人，被人嘲弄穷得叮当响、“居大不易”的乐天居士，一生都在他乡颠沛流离，老家在太原，出生在新郑，成长在安徽符离，立业在京华，贬谪在江州，后又辗转川浙。他幼年丧父，痛失初恋，仕途坎坷，可谓处处无家处处为家，有朝一日却在他乡的原野中，找回当初与初恋湘灵一同栽桃种杏的快乐，终于释怀，乐天地道出：“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家。”

2023年2月3日汉口.西北湖

　　作者简介：南荣，浙江大学硕士，动画片专家，著有《日本神话与传说》等。